刊於《親愛的時光與城市》2022年
是零九年吧,那時起每個學期,我都會到赤柱一間中學教寫作,回想起來,竟那麼久遠。從銅鑼灣出發,乘40號小巴,看風景遞嬗,劃手機,或睡覺。到任教的中學大約要三十分鐘,但總是感覺要坐很久,很久。有時,遇上修路或撞車,小巴停在海邊唯一的路上,像石頭。有時,想著什麼,感覺小巴從上世紀開來,一直走,似無盡頭。
去程時,香港仔隧道多是暢順的,從繁忙、密集的銅鑼灣和跑馬地,穿過黑暗,在白光消失之處,黃竹坑的天橋和道旁樹,構成開闊的風景。海洋公園切入右邊的車窗,看著運轉的纜車,把讀書時期在主題公園遊玩的記憶,送走又運來。那時的友伴都躲在山的另一頭,早沒再見面了。
深水灣的水有多深?大概沒有多少人關心,這沙灘總是少人,每次經過,吸引我的倒是立在沙上的一個電子鐘,切換著橙色的數字和符號,有時我會看見時間,有時換成了氣溫,有時稍一分神,只會看到它在枝葉間閃現,跟深水灣一樣遭人遺忘。
淺水灣就不同了,遊人很多,常常會有外國來的遊客,問淺水灣在哪裡,要司機提醒他們下車。但很多司機都不會說英語,提醒的事便由乘客去做。記得有一次,想去淺水灣的外國女人,在深水灣下了車,車上的人想把她喚回來,已來不及了。1942年,蕭紅在聖士提反女子中學的臨時醫護站,曾留下「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」的遺言,她一半的骨灰也曾葬在這海邊,但後來搬到廣州去,她的墓也不見了。現在經常與藍天碧水共對的,是住豪宅與酒店的人。
蕭紅之前,這兩個海灣,胡適也曾遊歷過,讚嘆過。但他在沙上留下的足印,大概是找不到的了。有一次,和朋友乘小巴從赤柱出來,看到沿路的豪宅大屋,慨嘆一輩子也買不起,其實何止房子呢,就是幾尺墳地,也是遙不可及。朋友笑說,那就化成灰撒到大海吧。這樣就跟沙上的足跡一樣,來去不留痕,也不壞。
過了淺水灣,海暫時退去,馬路沿山而建,一邊是斜坡,一邊是滿山的綠樹。有幾年雨水特別多,發生山泥傾瀉,堵塞入赤柱的路,小巴夾在車龍中,風景也停在窗格裡。人好像要一輩子困在車上。用手機定位跟學校的老師報告位置,請老師安撫等待的學生,但也難以平復我焦急的心情。又有一次,到了學校卻遇上黑雨,課堂暫停,只得坐車回家。雨很冷很重,彷彿要把一切都壓下去,還未上車,已渾身濕了,鞋襪和褲筒都很涼,加上小巴車廂呼呼的冷氣,令人發抖。豪雨癱瘓了交通,困在車廂裡,看到窗外風景被洗擦,認不出半點輪廓,直到天黑。
這時候會想,寫作或教寫作,都是一場遙遠的旅行。
過了淺水灣道,車流少了,交通變得暢順,司機加速,經過舂坎角消防局和靜修里,小巴俯衝而下,在環角道的轉彎處,彷彿要直飛出去,穿過一列獨立屋,衝入銀光閃閃的大海。而那片乍現的海,便是赤柱灣。
這個海灣,是英國殖民者早期登陸的地點之一,相關往事早已被海浪換走,成了文獻的記錄或掌故的閒談。今日,除了遊客的目光,大概便是好幾代人學生時代記憶的一部分。連遠在沙田居住的我,做學生時也來過幾次,有學校旅行,也有跟友人私自來的。我們到正灘玩水和燒烤,把時間烤成落日。也到過聖士提反灣,愛那裡人少、幽靜,我們喝啤酒,聊不著邊際的話題,直到白日將盡,腳下的沙漸漸流失熱度,由於錯覺到了世界盡頭,而不忍離開。
昔日的赤柱警署,變成了超級市場,而1937年建成的郵局則繼續運作著,印有英王佐治六世標記的鑄鐵郵箱仍在,在綠樹和綠色的屋頂下,這一格紅色特別的鮮明、搶眼,像一個歷史的烙印。而這裡,便是赤柱熱鬧的盡頭,繼續向前走,便是學校、監獄和墳場。
沿著黃麻角道走,在聖士提反書院附屬小學對面,會看到黑色的鐵欄和石梯,石梯上立著十字架似的銅劍。走上去是一片寧靜的景象:綠樹和大片的草地,數百個墓碑在陽光下默默抵抗時間,同時也提醒我們生命的短暫。這些墓碑下,埋著在戰亂中死去的人,有軍人、戰俘和平民,更有相鄰學校的昔日師生。我曾經帶初中學生到這裡參觀,談起我也沒經歷過的戰事和可怕的屠殺。不知道學生們會怎樣想呢?至少我也不敢說我會懂,那時的苦難、絕望和對生之渴求,就像墓碑的石頭冷硬,無法觸及內心,可以做的,只有記住。當一天最後的下課鐘聲響起,便是課後寫作班的開始。我在這海邊的中學,教寫作許多年了,將來不知道有沒有人會記得。有也好,沒也罷,海浪還是繼續沖擦,燠熱和豪雨還是會交替。我就學胡適在這裡喝杯茶,看海上的斜陽,然後乘40號小巴回去,在往來之間,化身成浪的銀光。